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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谅我,胆小如鼠丨人间

2017-07-17 阿芙 人间theLivings


《滚蛋吧!肿瘤君》剧照


我不敢再来看望她,只能悄悄透过社交软件得知她的近况。有时我会悔恨,为什么没能多看看她,她在一个人默默坚持,而我却胆小如鼠,连简单的鼓励都没勇气给她。



1


当看见童童的瞬间,我一下子就明白这是梦。她从后面跑过来,用两只手温柔揽住我的脖子,正咯咯地笑。其实不奇怪,因为她已经去世两年了。

若你问我她是什么模样,我大概会沉思很久,最后抱歉地答复,“我想不起来了。”我能精确回忆起她的眉眼,鼻子嘴巴生得小巧,如她本人一样,含蓄腼腆。但我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她的全貌,她像是站在一缕雾中,我只堪堪见得她那道瘦削身影。

她去世那年未满19岁,她的葬礼我没有去,她的墓地我也没有去。她卧于病榻时,我曾多次站在她家对面的路灯下,悄悄地凝视她的窗口,偶有人影闪动,我便会拔腿就走。

我曾觉得她是最胆小懦弱的那一个,到头来却突然发觉,最胆小的人是我。

 

2


童童是个腼腆的爱哭鬼,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。

几十年前,我的爷爷和她的爷爷一同下乡,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,便有了在泥巴里一起打滚的我爸爸和她爸爸,又有了一起披着床单过家家的我和她。我们披着床单,假装是电视里下凡的仙女,将床单系成裙子,在床上、地板上端着身子来回踱步。我们热衷于玩这种游戏,有时也很忧虑,若我们二十岁时还喜欢玩这样的游戏,会不会很丢脸?

谁知我们之间没有二十岁。

小时候,我性子很野,是街上的孩子王,拿着羽毛球拍,屁股后跟几个蹒跚学步的小萝卜头,就敢和街对面的同龄男孩们打群架。作为一个女孩,我长得像株野草,令家人颇为烦忧。

她和我完全不一样。她是个极其听话温柔的小姑娘,做任何事都会先请教家人,和伙伴们出去玩也必和家长提前预约。说话轻声细语,走路不紧不慢,站在陌生人跟前,她就会憋着一张红透的脸,眼睛盯着脚尖,一言不发。

家里人无数次对我说:“你和她天天在一块儿玩,怎么就不能学着她文静些?”、


●    ●    ●

最初因为年幼,家长让我们俩待在一起,也就一起长大了。后来,又因为“臭味相投”,也总爱和她待在一起。

我的母亲有个大化妆箱,我们偷偷地对镜贴花黄。她的母亲有塞满裙子的衣柜,我们反锁房门,将裙子拽出来套在身上,在镜子前扭来扭去。好几次撞见大人们要进房门了,慌忙将衣服搅成一团塞回衣柜,佯装镇定地开门,殊不知早就被一眼识破。

不过她也有让我不喜欢的地方。她腼腆又爱哭,在学校里是我的跟屁虫,只有我能罩着她。作业写错被批评,她要哭上一番。走路摔了个跟头擦破点皮,她又会哭上一番。每当她这样吸着鼻子掉泪的时候,我像个被婚姻折磨无数次的丈夫,板着张心灰意冷的脸,在适当的时候给她塞一张面巾纸。

上了初中,我和她仍在同一个班,绕在我身边的朋友变多,童童开始不乐意了。

有次,我和她在我家楼下吵了起来,是女孩那种司空见惯的争吵。她涨红着脸,眼睛里闪闪的全是泪光,怪我将最新的电影碟片借给了另一个女孩。

她冲我喊:“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玩儿了!”

我不甘示弱,“随便你!你看看除了我,谁愿意带你这个爱哭鬼玩!”

她站在原地,沉默了。我鼓着脸,推着自行车一言不发朝学校走去,她不近不远地跟在后边。我停下来,冲她拍拍车后座,僵硬地问:“要不要我载你?”

她扭捏地低声答:“行吧。”

自行车轮吱呀转动,风从袖口灌进来,她拽着我的衣角,逐渐开心起来,冲我喊:“S!S!”

她说的是我们常玩的游戏。午间通往学校的道路空旷,基本看不见汽车。我会故意将自行车的行进轨迹变成“S”形,童童随着车身微微倾斜的角度惊叫出声,紧接着哈哈大笑,笑到几乎喘不来气。

 

3


高中以后,我和她去了不同的学校,联系变少了,但见面也不会生疏。偶尔听与她同校的朋友说起,她依旧是那个胆小的爱哭鬼。

她最后一次健康地站在我面前,是一个凉爽的黄昏。我已经记不清那究竟是暮春还是初秋,高二还是高三。直到此刻,我回想起这一切,还觉得人生如梦,她也是一场梦。

我坐在爷爷家门口的板凳上,面前是一条不算宽的马路。小镇上汽车很少,更多的是行人与叮当响的自行车。童童骑车从我跟前经过,我听见刹车声,她停在马路对面冲我招手。

她喊:“哎!你啥时候回来的?”

我起身答她:“昨儿下午。”

她弯起眼睛笑,又蹬上自行车,“我得去接我堂妹放学了,明儿来找你玩。”

她握住车把的手、蹬踏板的腿,红扑扑的脸蛋,一切看起来都那样充满力量,那样健康。

第二天早晨,我躺在床上还未睁开眼睛,就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,紧接着爷爷说:“童童这次害了一个大病啊,晚上好好地忽然晕了过去,连夜送医院,说是得了白血病。”

我登时坐了起来,惊疑自己尚在梦中。

她休了学,去了医院又回来,再去更大的医院,她生命剩下的所有岁月就是如此循环。爷爷说:“你有空去看看她吧,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?”

我说好,但我没有去。我曾一个人走到她家附近,我看见她家楼道的玻璃,有一块玻璃颜色突兀,那是很久以前我们和街对面的女孩起冲突,她们拿起小石子砸破后又换上的。

我突然走不动了。听说童童已经剪掉了长发,面黄肌瘦,从前她总爱和我比漂亮,我不敢进去见她。

我没有见到她,却见到了她的父亲。在一个热闹喜庆的酒席上,他戴着墨镜,看上去状态不错,帮东家收礼金,安排客者座位,甚至和人打起了扑克牌。

我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他,只能时不时瞟上几眼,他确实是在笑的,眼角皱纹深了些,额边有几缕白发。他一回头看见了我,笑容僵住,然后轻声问我:“你怎么也不去看看童童,她很想你。”

我再也无法当缩头乌龟了,但我仍然胆小,喊上了好几个同学才敢去看她。

那天我穿了一条牛仔连衣裙,烟灰色打底丝袜,一双平底单鞋。我走进那道门,我小时候曾来过无数次,童童奶奶迎上来,她老得我几乎认不出了,眯着眼睛打量我们,立刻认出来这群健康的孩子是来看望她重病的孙女,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。

童童不在客厅,她坐卧在床上,顶着一头短刺般的头发,露出一双乌溜的眼睛。我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泪如雨下,但她只是爬下床来,看见我们许多人,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,只好站着、垂着头。

她的父亲走出来,招呼我们:“这么多伙伴来啦,童童你愣着做什么,快给她们搬板凳。”她竟真的小跑着去搬。

我们吓了一跳,连忙拒绝。这时她的父亲又说:“童童,去洗些水果,还有那些饼干,拿出来给朋友们吃。”

童童连声答好,想要去纸箱里取水果。我们又诚惶诚恐地追上去,“我们自己来,你坐着。”

她的父亲便笑:“这有什么要紧的,好朋友来了当然得招呼招呼。这些饼干你们多吃,反正童童现在也吃不成。”

他的语气低了些,尴尬地笑了笑,“你们玩吧。”说完转身离开了。

我们坐下来,聊了些干巴巴的话题。我不擅长带着同情和童童聊天,但我又无法不同情她。她瘦了,面无血色,头发比街对面的坏小子还短。我不知道当一个18岁的女孩面对未知的死亡时,每天是以怎样的心情睁开双眼的。

童童坐在我的右手边,听我们讲学校的事情,说班主任、考试、男孩,然后安静地笑。突然她伸出手,轻轻地拉起我穿的打底丝袜,她身子弯得很低,脑袋凑得很近,极认真地看着。

我听见她说:“哎,你穿的这是什么,真好看。”紧接着又赞叹道,“你这条裙子也好看,你又瘦了,穿裙子好看。”
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她好奇的神情,使我不敢再来看望她,只能悄悄透过社交软件得知她的近况。有时我又会悔恨,为什么没能多看看她,多抱抱她。她在与病魔做斗争,在一个人默默坚持,而我却胆小如鼠,连简单的鼓励都没勇气给她。

△童童QQ空间的说说

 

4


2014年的冬天,我听爷爷提起,说她的身体好像恢复了许多,正在等待配型治疗,如果配型成功,她就有机会痊愈了。

听说她身体状态很好,可以回家静养,只需按时吃药,不会再有大的波动。听说她心理状态也很棒,准备去参加2015年夏天的高考,她父亲还带着她去高中报了名。于是我整理了自己的笔记和书籍送到她家里。

她仍坐在床上,但气色好了许多。她面前放了一个简易的折叠桌,上面摆着一杯温水和几本书。她的一只胳膊上绑着某种白色带子,带子固定着一个小巧的管状物。我站在她面前想给她一个拥抱,又觉得十几年的友情忽然这般拥抱,显得油腻又矫情,于是灰溜溜离开了。

我想,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,等她痊愈了我再去找她。家里很久没给过她的消息,我总认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,说明她的治疗一帆风顺。

2015年3月19日,一个于我而言平凡的日子,在那一天里,我甚至没有想起过她。母亲打来电话,她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,我忽然一个激灵。

“童童去世了。”母亲说。

“她走得不轻松。”奶奶说。

“临走前,她在病房里喊‘爸爸救我!爸爸救我!’”爷爷说。

她离开以后,过了很久才陆续造访我梦中。起先我梦见她是小学生模样,坐在地上呜咽。后来是初中生模样,成为我的同桌,乖巧地写着作业。而后又是高中生,她从后面跑过来,一个劲冲我笑。

她永远留在了2015年,而我的生活仍在继续,只是偶尔会想起她,如果她还在,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呢?

童童的父母四十多岁,失去了唯一的孩子,鼓足勇气又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。很巧,也是个女孩,长得和她七分相似。

放假回爷爷家,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我忽然想去看看她的妹妹。我提着一袋水果去了,一路上心情忐忑,很怕看见童童的家人。

走到她家附近,不远处站着一位老人,怀里抱着婴儿正与人聊天,笑得很开心。我走近她们,老人转头看见我,她是童童的外婆,看了我几秒,忽然想起我来, “啊……是你,你来了……”然后便哭了出来。

童童的奶奶和妈妈闻声出来,看见是我来了,先是开心大笑,紧接着眼泪啪嗒跌了出来。大概看见我长大了,仿佛看见自己的孩子也长大了。那是种我无法体会的心酸,我却跟着落下泪来。

所有人都在落泪,只有怀抱中的婴儿,冲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开心地笑着。不知道你来这个世界时,你的姐姐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,她有没有责怪我的胆小。

有句话很俗,但我想对你说:“祝你一生安好,祝你平安健康。”

编辑:任羽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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